温默正在院内练太极。
与腰间的长鞭还不擅长不同,太极是她是精通的,无论是教她启蒙的刘师傅还是后续接手的许师傅,都赞其天赋异禀。
寒风凛冽,只着一件单衣,双手的伤还红肿着,若掌心摊开或收拢,均不能。
无妨。
定心即可。
太极收之,气归丹田,发之则气贯四梢,寒风凛冽有何惧?风吹来,吸了吸鼻子,嘿嘿嘿,今儿有肘子。
收了收心,再打。
形不外露,劲蓄于内,这是太极最核心的章法,双手掌虽然使不上劲,但章法对,也是可以的,一掌出去,疼痛从手心传来。
定了定神,专心。
嘿嘿嘿,闻着是最喜欢的红烧肘子。
“罢了,别打了,心猿意马的。”边侧传来了温行鹤的声音。
温默立刻收了,见这小老头站在树后头,只露个头,双手背在身后,眉头微锁。
打小就这样,悄无声息来到附近,躲树后、石头后,探个头出来,怪吓人的,真是的。
“义父。”温默做出老实样。
往日,若练功不努力,是要吃板子的。
“走,吃肘子去。”温行鹤却道,说完便将手背在身后,缓步而行,温默连忙小跑跟上。
满桌子菜,飘着香,肘子红烧得火候正好,油光水亮透红。
“鲁菜大师傅做的。”温行鹤给她夹了块大的:“是你最喜欢的口味。”
温默脸色凝重了起来,她放下筷子,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,眉梢吊了起来,机警非常。
“平日里呆呆傻傻大吃大喝,这会儿倒不吃了。”说着,温行鹤笑了笑:“你啊,真是冰雪聪明。”
“出什么事了?”温默将手放到温行鹤的手背,“义父。”
温行鹤看着她的手,红肿着像个红萝卜。
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她,小小的、瘦瘦的、黑黑的、臭臭的,跟个沾满了鸡屎的鸡爪子似的。
旁边那些个童奴傻傻呆呆的,唯独她,那鼻子跟能嗅到钱味儿似的,他明明特意穿着一身朴素来挑苗子,她却一把抓住他的腿:“老爷,老爷!看看我,我很好,我是这群人里最好的!”
说着,她把小嘴张大,露出牙。
牙口是好的。
奴,和牲口差不多,牙口不好的不能要,发臭。
可温行鹤要挑的,不仅仅是牙口好、能干活,他要挑的是聪明、机警、且适合习武的。
手,一把抓住了小温默的手腕。
真细啊!
真的跟个小鸡爪子没两样,抓上去的瞬间,温行鹤内心失望漫了上来。
习武,个子矮不打紧,骨头得粗。
无用。
温行鹤松开她的手,目光移到了旁人身上。
“爷!我什么都会做,我……我什么都能学!赏我一口饭吃吧,爷!”小温默却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起开!”卖奴的人牙子抬腿就是一脚。
五岁的小温默哪承得住,瞬间就被踢开,温行鹤买奴买多了,这种情景也见怪不怪,抖了抖袖子,往前走去。
“爷!”忽然,一双细小胳膊抱住了他的腿。
“哎,你这小畜生。”这次,不等人牙子,温行鹤的随从立刻伸出腿踩着她的胳膊:“起开!”
温行鹤低头一看,见这个圆溜溜的眼睛里迸发出的渴求和对生的希望,像极了狼。
“叫你起开!”随从见她不松手,怒道。
若是往常,温行鹤会开口要人拖开,这脏兮兮的小畜生弄自己一腿的臭,但这次,他没开口,只是看着她。
这小丫头见他看着,眼底的狼性刹那消失,眸底变得像条温顺的家犬,头歪了歪。
她用力死死抱着温行鹤的腿,小厮踢了好几下,她转眸,瞪向旁边的小厮,眼底的温顺骤然消失,恢复了狼的凌厉。
“哎,哎,你、你、你还瞪上我了?!”小厮怒发冲冠,弯腰掰她的胳膊,到底只是个五岁的瘦巴巴的小姑娘,怎么斗得过成年人呢?几下就让他掰开胳膊,再挥手就是一巴掌。
伴随着脆响,小温默倒到了地上,半天爬不起来。
温行鹤目光移开,落到了另一人身上,骨架大,人看着也机警,见此情况躲在别人的后头,不言不语的。
正想着,只觉得裤腿那一紧。
低头一看,这小狼崽子竟又爬了过来,再一次抱住他的腿,应是刚刚那一巴掌把鼻血打出来了,抬头时满脸的血。
“怎么跟条癞皮狗似的?”小厮弯腰,伸出手试图掰开她的胳膊,却没成想,小温默突然扭头,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胳膊。
伴随着小厮龇牙咧嘴的后脚,他挥舞着拳头猛地又打了几下后,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推。
温默却依旧死死咬着,血滴了下来,也不知是小厮的血还是温默的鼻血。
眼底,没有疼痛,只有倔强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。
找到了,就是她了。
就这样,她被买了回去,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训练,两年后,也就是七岁时经历第二轮最为严厉的筛选,温行鹤到场,才又见了一次。
她拿到了所有科目第一,昂着头,比初见要结实多了,听管事的说,旁人吃两碗,她得四碗。
“就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丫头!”管事的嗔道。
“不多吃,怎么长骨头?”温默犟着头,道。
这话入了温行鹤的心。
“赏!”温行鹤笑道:“厨房有什么?”
“大肘子。”
“那就把大肘子都赏给她!四碗,不够再加!”温行鹤大笑道。
就这样,大肘子成了温默最喜欢的食物,一直持续到现在,一晃,22岁了。
后来,温行鹤问过温默,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管事的,而且替大府人家来选奴,并非小门小户的呢?我穿得很朴素啊。
问这句话的时候,温默已经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赋,从众多孤女中脱颖而出,站到了温行鹤的身边。
她昂头,得意非常:“您抬腿的时候,里面的裤子十分精致,我就知道不是普通来买奴的。”
“那你既然知道,怎么还敢咬带过来的小厮?”
“旁人推我,你却只看着,说明你在看我是不是个中用的。咬那小厮算什么?咬他,我才有活路!”
挺好,都好,沉稳还差点。
取名为:默。
愿她沉稳、寡言,方成大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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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吃些。”温行鹤又夹了块肉。
温默欲言又止,她心里头也有事,私底下找章片裘查银行账目的事,若是告诉了温行鹤,怕是要罚跪的。
温行鹤再三交代过,这件事只能由她一人去办,一人过手,连跟着去的许师傅也只知有银行账目,具体是哪些,她也未给的。
“别怕。”温行鹤伸出手,本想摸摸她的头,忽又想起她已经大了,于是刚抬起的手落了下来。
见温默依旧盯着他,不吃肘子,便知若不说清楚,这个聪明的丫头是食不下咽的。
“前天,我去李府问了,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好郎君,他们不愿意帮忙。但昨天我去了趟朋友家,给你找了条出路。”说着,温行鹤站了起来,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叠包好的资料。
“你去瑞士,《巴黎条约》后,保证了瑞士的永久中立和不结盟,安全。”他说道。
“瑞、瑞、瑞士联邦吗?”温默惊愕非常。
“嗯,我其实本想你留在伦敦,还去找了教皇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,关系实在是远了点,你也知道的,拿破仑三世也得看教皇的脸色,我本想看看让你入入教会行不行,但……人家看不上你是个大清国女人。”温行鹤从拿出一张资料递给她:“你的新名字,Stace,寓意好,复活的意思。”
温默看了看手中的纸,上头写着身份信息,盖了章,落款的日期是昨日。
“这是盘缠,足够你在瑞士生活了。”温行鹤从柜子里又拿出来个包裹,并未打开,只是拍了拍:“里面有英镑、美国国贷,金子银子的也都,但比较少。这外头乱,金银不安全。”
说着,温行鹤放到了温默怀里。
温默摸了摸,里面有一团硬硬的,不大,但那一团特别沉。
“那是金佛。”温行鹤交代道:“明永乐年间的呢,好东西,灵得很,能保佑你,当然了,你要是遇到了难事,那金佛也可以卖掉的。”
“义、义父。”温默彻底慌了,她将东西放到一边,跪到地上:“我、我、我再也不去找章片裘了。”
“是不该找,也不能找。”温行鹤面色凝重,看着跪在地上的她,喝了酒后,笑了笑,摇了摇头:“别问那么多,记住我说的,以后你就叫Stace,是从大清国跟着主子来这边的奴仆,记住了,银行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跟别人说,咽进肚子里,带到土里。”
“义父,你、你要赶我走吗?”
“我这是给你条活路啊,孩子。”
“义父,我、我、银行……银行账目里肯定汇入了大量钱财,贝勒爷、贝勒爷……我知道不能妄议主子,但贝勒爷派我们过来,不是……”
“以后不要再提这些。”温行鹤打断了她的话,“你记住,这些和你没关系了。”
“我偏要提。”温默抓住温行鹤胳膊,眼泪簌簌往下掉:“我们过来,就没想着回去,我不怕死,义父,我不怕死。洋人都把都圆明园烧了,《北京条约》也签了,可为什么还要贿赂洋人啊?!义父,我……我可以为国而死,我愿意为国而战!可贝勒爷……我一身功夫啊,义父!我一身功夫啊!贝勒爷……贝勒爷他转移钱财,还贿赂洋人啊!他不是为了御玺,不是的,义父。”
温默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。
温行鹤没说话,连她说贝勒爷的不是,也没说话。
深深的汹涌的恐惧将温默淹没,她只觉得呼吸不上来,她太了解温行鹤了,连妄议主子都不骂她,这次,他是真的要赶她走。
外头的风呜呜响,特别冷。
一点点雪往下飘,与前段日子总是雨夹雪不同,这次雪很干,像北京的雪那么干。
“温默,我知道贝勒爷贿赂洋人,但主子贿赂洋人是为了我大清。”温行鹤缓缓开口,“咸丰帝……咸丰帝不行,得换个主子,大清国才有救。”
温默腾地一下直起身,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义父会如此议论圣上,脑瓜子嗡嗡响,忽又想起义父给自己取名为“默”,于是闭上嘴,不敢多言,怕愈发赶她走。
温行鹤冷笑了声,抬眼看向温默,眸底却温暖了起来,许是喝多了,他伸出手轻轻在她手腕上拍了拍:“孩子,外头没人,今儿我们爷俩说说体己话。”
“义父,若换了个骨头硬的圣上,我要上战场。”温默靠近温行鹤,双眼冒光:“别赶我走,我有功夫,会枪法,还会三国语言,我可以回大清国杀洋人,若这外头需要,我就留在这外头,杀洋人!”
温行鹤露出了敬佩的神情。
此时,大清国的女人裹着小脚,深闺大院里的娘子们娇娇弱弱的,外头贫困人家的女子则或卖了,或饿到皮包骨头,谁有这般志气?
温行鹤笑了起来,眼底全是慈爱,但依旧摇了摇头。
他还是要赶她走。
“皇上的确是个软骨头,那洋人一来,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去热河,这违背了天地祖宗之命。把大清国弄成这样……贝勒爷是个有雄才大略又慈悲心肠的人,他若能步步往上……”温行鹤的声音低低的,眸底却流淌出希望。
温默没点头,脸垮了下去。
贝勒爷和他那群皇孙贵族转移财产,如今又给洋人行贿……他,会是良君吗?拜托章片裘去拿银行流水,已经过去了两天,才两天,义父怎么这么快就赶我走呢?温默想不通。
“打款给洋人就是为了获得洋人支持,给那稀巴烂的天下换位良君,知道了吗?”温行鹤的声音极低,手再次在她手腕上拍了拍。
温默不懂,她动了动唇,不知说什么。
“政局变化莫测,你一人经手的这些,为以防万一,他们很可能灭口。”说到这,温行鹤别过头去,闷头又喝一杯:“去吧,瑞士是个联邦国家,风光秀丽,湖泊和山脉相间,你有本事足以谋生,盘缠足够你买个小房子定居,去吧,孩子,以后不用当奴才了,多好。”
外头风又吃紧了些,雪也飘了起来。
肉香四溢,外头传来仆人的疑惑:“这大早上的,怎么做肉菜?”
“老爷吩咐的。”另一人答道。
“可还有一些银行账户没完成。”温默道。
“拖着,拖到你哥哥他们来,他们接手,你此行去瑞士也需要时间。”温行鹤道。
“哥哥……哥哥来做这个,岂不是也危险?”
“我说过了,会死人的事,哪能要别人的儿子做,自然是自己的儿子来做。”
温默不知说什么,眼泪开始往下掉,她明白,义父真的决定赶她走。
“去吧,你若不走,许师傅……这里面这一堆人都会被连累。”温行鹤说道。
听到这话,温默止住了泪。
其实,她吃不下肘子,说起来也真奇怪,明明香糯的肘子吃到嘴里却觉得苦涩得很。
但她依旧吃了四个。
义父喜欢看她大口吃肉,她得吃多点。
“现在就走吗?”温默低头问道。
“今天雪大……我记得你不喜欢下雪,但……吃完就走吧,要不然怕大雪封路,买不到火车票了。”
就这么去瑞士,隐姓埋名吗?
“义父,我……我这一身功夫,想为大清国杀洋人。”温默挣扎着,做着最后的努力。
“先活着,以后会有机会的。”温行鹤摆了摆手,不再言语。
外头,传来了许师傅练功的声音,温默垂下眼,亦不再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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