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事平息之后,兰姻跑去战场为阿蛮收尸。
可惜他的尸首已经被敌军的马蹄碾得血肉模糊,面目全非。
她在尸山血海之中翻找了六天五夜,无法辨认出阿蛮的残骸,只能将他永远留在了肃杀的万人堆里。
兰姻好恨自己,她竟然找不到阿蛮、认不出阿蛮,甚至没能留下一丝关于阿蛮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。
最后,兰姻捧着一抔黄土,在平山村的山谷中,为阿蛮立了一座衣冠冢。
她在阿蛮的衣冠冢前跪了三天两夜,对着空坟独自说话,世人都觉得她疯了。
后来,豆豆拿着一个布包袱过来找她,说:“这是兰将军……是阿蛮托付给我,让我一定要交给你的东西——”
豆豆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雨夜,阿蛮浑身湿透地闯进了她的家门。
她当时吓了一跳,记不清阿蛮具体说了什么。
只记得他求她帮忙——说是他要去从军了,若有朝一日,他死在战场上,拜托她一定要将这布包袱里的物件交到兰姻的手中。
交代完之后,阿蛮就一把火烧掉了草屋,离开了平山村。
时过境迁,豆豆已经记不清阿蛮的模样。
她站在阿蛮的墓碑前,为其敬了一杯往生酒,“阿蛮,你交代我的事情,我做到了——你安心去吧......”
说罢,豆豆将布包袱放到兰姻手里,转身离开了。
兰姻背靠着坟,她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,仿佛能感受到阿蛮生前的温度和气息。
很久之后,兰姻才敢打开那个布包袱——
里面是一个个精致的木雕,有花、飞鸟、鱼虫、小猫和野狼……这些都是阿蛮亲手雕刻出来的东西。
那年初见之时,兰姻劝阿蛮放下仇恨,放下手中的木剑,“学着削些花雕、鱼雕之类的小玩意”,他便记了一辈子。
兰姻不知道,于阿蛮来说,她的出现就像是一捧黯然的清雪等来了令他甘心融化的春天。
十八岁那年,他真的雕出了她口中所谓的“花锦世界”,可惜后来又是她亲手毁了他的美梦。
其实,阿蛮为兰姻做了很多事情,兰姻都不知道。
譬如阿蛮出征前给她梳头的木梳,就是他六年前亲手为她做的;
譬如阿蛮曾经答应过兰姻,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给她花,他真的实现了承诺;
譬如阿蛮一直保存着兰姻赠予他的东西,保命的匕首、竹编的流萤灯、穿旧的白袍以及“兰长留”这个名字;
譬如阿蛮一直都知道体内的蛊虫是催情蛊,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喜欢“阿姐”;
譬如阿蛮在凯旋前就偷偷回了一趟平山村,他看到了阿姐为他新葺的草屋,他知道阿姐没有忘记过他。
譬如阿蛮起初并未想过伤害兰姻,兰姻中毒是个意外,他一直在寻找解毒的方法,甚至故意放她去柳州找谢元医治……只是一切都于事无补了。
还有那年,兰姻赶走阿蛮之后,阿蛮跌跌撞撞地跑去破庙,拜在观音神像面前求了七天六夜,许了一个愿望——希望兰姻回到他的身边。
好笑的是,他本不信神,却为了兰姻去求神佛悲悯。
相识八年,相处五年。
除了那缺失的三年,阿蛮记住了兰姻所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。
只是花锦世界芸芸众生,兰姻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“阿蛮”这般心心念念都是她的人了。
兰姻抱着那些木雕,失声痛哭,终于将积压已久的难过和遗憾全都宣泄了出来,“阿蛮......对不起,是阿姐错了,是阿姐没用,阿姐明明答应过阿蛮的......可是阿姐一件事情也没做到......对不起......阿蛮,求你回来......阿蛮,你听到了吗?求你回来......”
年少不可得之人,终将会困其一生。
阿蛮结束了葬送整个人生的复仇去往地府投胎,只留下兰姻孤独地站在原地茫然若失。
那天,兰姻在阿蛮的坟头哭了一整夜。
午梦千山,窗阴一箭。
兰姻醒来之后,发现自己竟然哭死了,如愿返回了天界。
她回到姻缘山之后,告知了月老这一世渡劫失败的消息。
不过月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结果,“这一世,渡生劫,便是要在劫难中出生。人生皆有定数,万不可刻意强求。长留神君因为贪爱一人而心生恶念,所以才会渡劫失败。下一世,你一定要谨记教训,助他避开劫难。”
兰姻蹙眉道:“助他渡劫这件事,我不想干了,也干不了。”
她不想再次站在命簿的开头,见证他必死的结局。
月老伸了个懒腰,了然于胸道:“你要是真的下定了决心,也不会回到老夫这儿来了。”
兰姻丧着脸,不说话。
月老却含笑道:“成神之路举步维艰,你与长留神君错牵了红线,注定要纠缠三生。下一世,你需助长留神君渡情劫。”
“如何渡?”
“生劫难渡,情劫亦难了。大道无情,唯有忘情方能渡劫。”
兰姻尚未从上一世的经历中脱离出来,悲戚道:“成神必须忘情,做神又有何益?”
月老似笑非笑道:“忘情并非无情,而是不为情所困。”
“太绕了,我听不太懂。”
月老笑着问:“那老夫换个角度问你,此去人间走了一遭,你学会了什么?”
兰姻思索了许久,说道:“长生之外,皆是虚无。”
月老指点道:“错,大错特错。”
兰姻蹙眉道:“有何错?”
月老拍了拍兰姻的肩膀,留下一句话,“你去忘川河畔看一眼,就知道错在哪了。”
兰姻虽然嘴上说着不情愿,但是身体还是很诚实。
通界桥下面有一处深不见底的虚空,是连通阴曹地府的忘川河。
兰姻看见忘川河的第一眼,差点没有吐出来。
只见忘川河内,漂浮着无数腐尸的头颅,它们或紧闭双眼,或张着空洞的眼眶,仿佛在诉说着生前的无尽哀怨。
这些头颅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,被河水浸泡得苍白而肿胀,宛如一张张恐怖的面具。
更加恶心的是,这些头颅之间还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虫子。这些虫子如同蛆虫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,贪婪地啃食着头颅上的腐肉,发出令人作呕的咀嚼声。
河面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,混合着死亡与腐败的气息,令人闻之欲呕。
兰姻紧紧捂住口鼻,努力不让这股气味侵入自己的肺腑。
这时,孟婆悠闲地磕着葵花籽走到了兰姻身边,指着虚空之下的一个人,说道:“我从未见过如此痴情的人,他在忘川河畔站了二十年,说是要等他的阿姐来找他,要等她一起入轮回。”
孟婆说完,又转头问兰姻,“要不要去见见他?”
阴曹地府的时间和人界的时间不可一概而论,兰姻死后才能回到天界,彼时阿蛮已经在忘川河畔等了她二十年。
整整二十年,对于一个凡人来说,何其孤独。
兰姻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,心里一阵荒凉,“不必了,他只是长留神君的一个劫,这一世喝了忘川水,前程往事皆不记得......就算我去见了他,又有什么用呢?”
孟婆说:“你倒是想得通透......我且问你,你知道为什么人转世之前一定要喝忘川水吗?”
兰姻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孟婆笑一笑,说道:“因为世间情缘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,往事不灭,必将成劫。可惜有的人就是不肯喝下忘川水,若是过不了忘川,就会慢慢变成忘川河里的一具腐尸。”
兰姻皱了皱眉,思索道:“实在不行,你就一脚把他踹晕,喂他喝下忘川水,直接丢到人界去。”
孟婆眼前一亮,“好主意!”
孟婆抖落了一地的葵花子壳,正兴冲冲地准备过去执行任务。
“等等。”兰姻忽然想到了什么,拦住她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谢昭的人,他去往何处投胎了?”
“谢昭?”孟婆想了想说:“印象深刻!那人自愿堕入畜生道,投胎做狗去了。”
兰姻:“蛤?”
孟婆见状,八卦道:“这人原来和你也有渊源?没想到你在人界欠了不少风流债嘛?”
兰姻干笑两声,不知如何作答,“......”
待孟婆送走忘川河畔的那尊大神之后,兰姻也跟着入了人世。
临走时,孟婆问她要不要也喝一碗忘川水。
兰姻看了一眼令人作呕的忘川水,回道:“算了,不用了。”
兰姻觉得记住前程也好,至少下一世能长个记性。
再者,兰姻也有私心,她想记住阿蛮,毕竟要是连她也忘了他,这世上就没有人会念着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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